明月楼

但愿长醉不复醒
爱发电和wb同名

西行三千里

 

1

丁程鑫再也没能回到北疆,在京城的许许多多个夜晚,他的梦里有西北的风雪、有塞上大漠的孤烟、有草原上飞驰的骏马,还有战场上的刀光剑影。

 

马嘉祺走的那天,是丁程鑫的生辰,前几日他们才见了面,说好了今年的生辰还要一起过。那日丁程鑫醒得早,长乐宫的梅花一夜间全开了,他在院里看了一会儿,没等来马嘉祺,倒是等来了太子的人。

 

小太监慌慌张张,一进门就跪倒在雪地上,脸上的眼泪结成冰,哆嗦着声音说:“丁公子,皇上......”

 
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丁程鑫强装镇静,身上披着一件白狐裘,这还是刚入冬那会儿,马嘉祺叫人给送来的。可现在他的手还是凉,浑身都凉,让他不禁想起十六岁时收复西凉的那场战争,他浑身都是血,和副将两人被困山中一整夜,那时他也是这样冷,他躺在冰冷的石头上,眼里只看得到满天星星,他以为自己要死了,可后来天亮了,他带残军突破重围,打赢了那场仗。

 

可他不会永远都赢,至少在马嘉祺这里,他输了一辈子。

 

丁程鑫到了未央宫,太子景文不让他进去,马嘉祺留了话,若是丁程鑫执意要来,让他在宫门口等着就好了。

 

他不想让丁程鑫看到他最后的时候,他要丁程鑫一直记得他最好的样子。

 

“他有没有什么话,是要对我说的?”雪还在下,落在伞面上。丁程鑫看向景文,他和马嘉祺有点像,但又有些像舒贵妃,以前他想,要是自己有了孩子,会长什么样,可他这辈子也要走到头了,没给丁家留后。

 

景文摇了摇头,丁程鑫很轻地叹了口气,似乎是有些遗憾。那时的景文还不明白,丁程鑫会有什么遗憾呢?直到很多年后,淮阳王妃去世的消息传到宫中,他才明白当年的丁程鑫为何感到遗憾。

 

遗憾的是他爱了那个人一辈子,可那个人一直到死,也没有爱上他。

 

景文说,长乐宫永远属于丁程鑫。可如今未央宫要易主了,他住在这长乐宫也没了意义。

 

长乐未央。可就连长乐,他们都从未得到,又何来未央。

 

丁程鑫为自己备了鸩酒,他能活到今日,是马嘉祺格外开恩,如今马嘉祺不在了,他也该走了,“我死在你后头,就按景文说的,跟你合葬,可我死后,灵魂要回到西北,走过三千里,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去。我从哪儿来,就回哪儿去,下辈子,我再也不属于你了。”

 

他这一生饮过两次鸩酒,一是十七岁那年,为了丁家三百余条性命,二是为了马嘉祺。第一次他活了下来,可这次,再不会有人救他了。

 

丁程鑫换了一身白衣,一如与马嘉祺初遇那日,他静静地在院中站着,听见雪落在梅花上的声音,他想,我们生时共枕眠,死后同墓葬,从今往后,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,你从没爱过我了。

 

雪霁天晴,这九重城阙又归于寂静,属于过去的悲欢离合终归是落了幕,充盈了一段并不传奇的历史,成全了民间的野史话本。

 

2

丁家世代武将,祖上是陪着大梁的开国皇帝打天下的,丁程鑫还没出生的时候,丁家便被派往西北驻守边关,表面上是信任,实则是因丁家功高盖主,当年那昏庸的皇帝没胆子除掉丁家,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,把隐患留给了下一代。

 

丁程鑫是在西北出生的,他对亲娘没印象,父亲跟他说,他亲娘是西域人,生下他不久就被敌人掳去做了人质,仗打赢了,但是他娘却死了。

 

好在丁夫人对丁程鑫视如己出,兄长也疼爱他,丁程鑫在遇见马嘉祺之前,受过最大的苦就是打仗时受的伤,但父亲时常教导他,丁家人是不能喊疼的。

 

他便也习惯了,不喊疼、不流泪,也不说难过。

 

丁程鑫很小的时候武功就已经很厉害了,丁家军素来骁勇,在西北令人闻风丧胆,但军营里能打得过他的热屈指可数,丁老将军的副将常说,小将军未来定能保我大梁百年太平。可后来,他没能做成将军,在深宫高墙内,郁郁过完了一生。

 

他十六岁那年,西凉来犯,丁老将军决定借此一战收复西凉。丁程鑫虽然读不好书,但却生来对兵法颇有见解,他认为此次首复西凉势在必得,若西凉平定,西北人民至少能过上百十来年的太平日子。那是丁程鑫第一次挂帅,白袍银甲,意气风发,却也是他最后一次挂帅。

 

朝廷来信,一半让丁程鑫进京领赏,另一半,父亲没告诉他。当时的皇上病入膏肓,命不久矣,然而前年太子在秋猎时受伤,不出一个月就去了,如今朝中几位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,丁老将军一直属意二皇子,另一半消息就是二皇子传来的——他要丁老将军带人回朝,助他夺皇位。

 

丁程鑫自小远离朝堂,性情天真,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。父亲没把这事告诉他,叫他先动身,也可分散朝中众人的注意。他早就听说京城繁华,好玩的地方不少,可一直没机会回去,临行前丁夫人舍不得他,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,到了那边记得差人回来报平安,还说京城不必西北,说话行事都要万分小心。丁程鑫再怎样也还是个孩子,一心想着到了京城得好好玩玩,没把丁夫人的话记在心上。

 

到达京城时,皇帝病重,丁程鑫被安排在宫外先住下,过了些日子才被传进宫。

 

来的是二皇子的人,说是今日皇帝身体不好,宫中上下忙成一片,无暇顾及旁的事,叫他多等了几天。丁程鑫倒不在意,这几日他偷偷溜出去玩,惬意得很。公公说先带丁程鑫到宫里转转,晚些时候为他接风洗尘。想着皇宫应该是更好玩的地方,丁程鑫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。

 

他第一次到皇宫,只觉得比以前见过的所有宫殿都要气派,可是宫墙太高了,好像连云彩都能困住,一辈子都住在这里的人,一定不会开心吧。

 

二皇子特地嘱托公公叫他带丁程鑫到御花园转转,他在西北哪见过这样漂亮的园林,一过去就被吸引住,公公又上了岁数,腿脚不利索,一群人很快就被丁程鑫甩开了。

 

“一个大男人,怎么比我娘话还多。”丁程鑫的头都快被公公念炸了,总算是把人甩开,得了个清净。

 

御花园的花精致漂亮,西北的将军府里很少种花,丁程鑫记得春夏时节和父兄打仗时,在山里和草原上见过些自由生长的花,没这个漂亮,这里的花一丛一丛,茂盛又艳丽。

 

“住手!”今晚有宴,听说是为从西北回来的立了战功的小丁将军接风洗尘,马嘉祺便早些进了宫,想着先在御花园转转,再去母亲那儿看看,没成想看见个不懂规矩的,也不知道有几个脑袋,敢摘御花园的花。

 

丁程鑫刚伸出的手还没摸到花,就被这喊声吓了一跳,手缩在身后,直直地站着,看向那个人:“小屁孩,你怎么这么凶,我又没摘你脑袋!”

 

马嘉祺没想到这人这么不懂规矩,敢骂十三皇子是小屁孩,一时间竟无言以对,定定地站了好一会,才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
 

“活人啊!”丁程鑫打量了这人一眼,他刚刚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,估摸着武功不错,应该能和丁程鑫打上几个回合,但丁夫人嘱咐他不许与人起冲突,丁程鑫抬起的手又放下。

 

“你是第一天进宫吗?竟然连宫里的规矩都不懂。”

 

马嘉祺从未见过如此不懂规矩之人。

 

丁程鑫也从未见过如此斤斤计较之人。

 

“我还真就是第一天进宫。”

 

此刻马嘉祺心里才有了答案,问道:“你就是那个收复了西凉的小丁将军?”

 

“算你有眼力,”丁程鑫最喜欢听夸奖,觉得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,“你一个小侍卫都知道这件事啦?”

 

小侍卫?

 

原来是把他当成侍卫了。马嘉祺没生气,也没亮明身份,顺着他说下去,“小丁将军要记得,摘御花园的花违反了大梁律法,就算你是功臣,也得守规矩。”

 

丁程鑫被他说得脸红了,他的确不是个守规矩的人,好在一直在西北生活,无拘无束,父母对他也未过多管教。不过被一个小侍卫这么说,他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,争辩道:“天天活在规矩里头,你累不累啊?”

 

马嘉祺看着他,低头笑了。他活得太累了,从小因为生母出身低微,被后宫其他妃嫔和皇子欺负,受人冷落和白眼,无论他怎么努力,即使他明明才是所有皇子里最有能力继承皇位的人,都不会有人看得起他。光是活着,他就很累了。

 

“小丁将军在西北,一定很自由吧?”他忽然就羡慕起丁程鑫来,西北是什么样的,京城外又是什么样的,他只在书里见过。

 

“那当然了!不打仗的时候,我和父亲还有兄长在草原上骑马,看落日,烤野兔子,还可以摘野花!”

 

“京城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。”

 

“不过我还是要回去啦,西北得由丁家来守护呢,”说起丁家,丁程鑫总是很骄傲,“我父亲说了,丁家会生生世世效忠大梁的。小侍卫,你也一样啊。”

 

那群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可算是追上了丁程鑫,老远就喊他:“小丁将军,怎么跑这儿来了啊!”

 

丁程鑫很惋惜,怎么这么快就被逮着了,回头想让小侍卫赶快去巡逻,免得被人发现玩忽职守,却发现他早就跑没影儿了。

 

“跑得倒快。”

 

主持宴会的是皇后,皇上因为身体不适,未能前来。这种场合对丁程鑫来说太拘束,皇上不来他稍稍能自在些。

 

偶然间听见两个宫女的对话,一个说今儿十三皇子怎么没来,不是说所有皇子都要参加吗?另一个说看见他今天去看了惠美人,不知道怎么没来。

 

丁程鑫不认得十三皇子,对他没兴趣,宴会一散便坐着马车出了宫。

 

第二天一早,丁程鑫刚睡醒,就接到了宫里头来的消息,皇帝驾崩了。

 

大皇子去世后,朝中大臣属意二皇子,包括远在西北的丁将军。只是皇帝宠幸年轻貌美的英贵妃,想立她不满五岁的儿子做太子。这事一直遭到众臣与皇后的反对,皇帝懦弱昏庸,立太子的事情便一直搁置。

 

待丁程鑫进了宫,只见上下一片混乱,抓到个小宫女问了才知道,皇上把皇位传给了十三皇子,二皇子接受不了,自尽了,太医回天乏术,皇后早就哭晕了。

 

这时候他就跟着众臣一起跪着哭就完了,丁程鑫明白这规矩,但皇帝又不是他老子,他对皇帝没感情,只对大梁有感情,他压根就哭不出来。可他作为功臣,理应对皇帝的死感到万分痛心,恨不得随他一起去了。

 

皇帝和二皇子的丧事办得简单,因为皇后也一病不起了。

 

新帝登基那日,丁程鑫本来是要参加朝贺的,却被另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公公带到了长乐宫。

 

“这不是皇后住的地方吗?”丁程鑫知道皇后病了,可这时候他不应该探望皇后,毕竟皇帝登基才是大事,况且新帝的生母是惠美人,他要是探望皇后,也不能落下另一个。

 

公公笑起来眼睛都不见了,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来,“皇上交代了,小丁将军以后就住这儿了。”

 

丁程鑫听不懂他什么意思,宫里的人说话爱卖关子,不把意思表达清楚,全叫人去猜,“我还是要回西北呢,况且我最近在宫外头住得还不错,哪能占皇后的寝宫,于理不合啊。”

 

“皇上说,小丁将军就是规矩,就是道理。”

 

皇后已经不住在长乐宫了,丁程鑫进去时,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是新来的,说是特意调来伺候他的,丁程鑫搞不清这新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胆战心惊地住了几天,吵着要回宫外头去住。大宫女碧涓哄着他,道:“丁公子还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吗?”

 

“我又不认识他!”长乐宫虽好,可这几日也逛了个遍,丁程鑫有些腻了,只想赶紧见见那皇帝,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。

 

“大梁的皇帝住未央宫,皇后住长乐宫,是长乐未央的意思。”

 

丁程鑫思忖良久,心里有了不确定的答案。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,军营里的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姑娘,睁眼闭眼都是一群男人,所以男人之间那些事,他多少也明白些。可一来他不想被困在深宫,二来他连新帝都没见过,喜不喜欢还不知道呢。

 

这种事他也得先知会父母一声,自作主张就是不孝。

 

他还有点想那天在御花园遇见的小侍卫,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了。

 

夜里马嘉祺来了长乐宫,丁程鑫正蹲在地上掏蚂蚁窝,跟小蚂蚁聊天。

 

“小蚂蚁,你去那个小侍卫那儿看看,看他在忙什么呢?”

 

“他过来看你了。”最近朝中事务繁忙,他刚揽权,众臣对他不满,要留意的地方很多,没空出时间来看丁程鑫。

 

“诶!”丁程鑫抬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,朝他跑了两步,借着院中烛光看清了他的衣服,恍惚许久,才道:“臣,参......”

 

“大梁的将军不必向皇帝行礼。”

 

丁程鑫手里拿着小木棍,咬着嘴唇看他,如果小侍卫就是皇上,那他也可以委屈委屈做个男宠,不过他不想住长乐宫,他可不想鸠占鹊巢,占了他未来皇后的地盘。

 

“我们大梁什么时候有这种规矩了?”

 

“从现在开始,就有了。”

 

3

丁将军正带领一众人马在回京的路上,得知了二皇子自尽的消息,一时难以接受。可这皇位无论给谁,也轮不到马嘉祺,惠美人当初只是宫女,身份低微,让这种人做皇帝,是大梁的劫难。

 

可还没等丁将军入京,谋反的帽子就扣了下来,西北将军府被抄家,丁将军在京郊被杀,尸骨无存。

 

刑部侍郎带人将丁将军落脚的客栈包围时,他就知道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,他没想到的是,马嘉祺年纪轻轻,看起来毫不起眼,竟也如此杀伐果决。

 

“新帝果真是一点也没像了先皇,但愿他对得起我大梁子民。”

 

“丁将军一生戎马,最后竟死在一间小小客栈,希望丁将军下辈子能战死沙场。”

 

“我的小儿子还在皇帝手里,你们送他走的时候,不必把我谋反的罪名告诉他,他不懂这些事,别脏了他的耳朵。”

 

“皇上喜欢他,留他在宫里了,不会杀他。”

 

丁将军看了一眼窗外的天,摇了摇头,“马嘉祺,你会后悔的。”说完他便拔剑自刎,鲜血溅了满地。

 

丁程鑫得知丁家被抄家的消息时,正想着怎么跟父母说他要留在京城的话,父亲肯定要打他一顿,骂他不配做丁家的儿子,母亲就只会哭,说他离家那么远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。

 

“碧涓,你去把马嘉祺叫来!”丁程鑫喊了两声,发现屋里没人,走出去撞见从外面刚回来的碧涓,“你这是撞了鬼了?”

 

“丁公子,丁家......丁家被抄家了。”

 

一直到丁程鑫死的时候,他每每回想起那个场景,还觉得心好疼。他跑去问马嘉祺,丁家为什么会被抄家?他的父兄到底做错了什么?

 

那天的马嘉祺看起来很陌生,他是真正的高高在上的皇帝,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,丁程鑫觉得很害怕。

 

“那你什么时候杀了我?”

 

“我不会杀你的。”

 

丁程鑫抽出随身带的佩剑,向马嘉祺刺过去,剑尖快要刺中的那一刻,他又心软了,“父亲说过,要效忠大梁的。”

 

“马嘉祺,我会在你身边一辈子,也会恨你一辈子,”丁程鑫的天真和热情,就是从那一刻消失的,“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。”

 

三个月后的某一天,碧涓告诉丁程鑫,皇上要大婚了,皇后是丞相的女儿。丁程鑫正在擦拭他的剑,手指不小心被割破,流了血,滴在白色手帕上。

 

“那我要搬走了?”

 

“不,皇上说了,长乐宫永远都给丁公子住,皇后去住长清宫。”

 

“碧涓,替我给他带个话吧,”丁程鑫觉得指尖很疼,大概是离开战场太久,人变得愈发娇气起来,“就祝他子孙满堂吧。”

 

皇帝大婚,是全国的大事,宫里头更是热闹,遇见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,很开心的模样。丁程鑫叫人把宫门关了,谁也不见。

 

马嘉祺成婚的前一晚,在长乐宫门前站了很久。他想起小时候被别的皇子欺负,寒冬腊月时被推进御花园的湖里,写好的字被他们撕掉,先生以为他没完成功课,要责罚他。惠美人当年也是受尽欺辱,挨打受骂是常事,到了冬天尚服局准备的冬衣没她的份,就只能年年穿旧衣服。

 

他为了这个皇位忍辱负重好多年,手上沾了太多人的鲜血,他回不了头了。

 

碧涓出来换灯笼,见马嘉祺在外面站着,问他要不要到里面去坐,丁公子还没睡。

 

“算了,别跟他说我来过。”

 

4

马嘉祺是三月成的婚,六月时宫里有了喜事,皇后有喜了。

 

碧涓劝丁程鑫,既然留在了宫里,就别让日子过得太难。君让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丁程鑫知道,马嘉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,可他放不下,更没办法原谅。

 

“西域那边进贡的香料,我记得你说你生母是西域人,就给你带来了,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。”三个月以来,马嘉祺第一次到长乐宫。

 

丁程鑫没赶他走,也没招呼,只是示意碧涓把东西接着,就看书去了。

 

碧涓抱着一盒子香料,努力向丁程鑫使眼色,可他压根看不见。马嘉祺还站着呢,碧涓怕得要死,可是又不敢吭声。过来好半天,丁程鑫放下书,淡淡地瞧了他一眼,“挡光了。”

 

马嘉祺这才坐下,碧涓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。

 

“你最近都没出去走走,总憋着会憋坏的。”

 

丁程鑫低着头,不理他。马嘉祺只好给自己打圆场,补充道:“去练练剑也好,我剑法也不错的。”

 

丁程鑫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,“我怕失手杀了你。”

 

“我听说皇后有喜了,恭喜。”

 

马嘉祺很少会难过,此刻却难过到心口疼,可他做了皇帝,不能让皇位后继无人。前几日宫中选秀,想必丁程鑫也听说了。他总不能所有事都和大臣反着来,如今他刚刚稳住人心,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生事端。

 

“要是个皇子,我可以教他武功,我很厉害的。”

 

离开长乐宫时,丁程鑫对他说:“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。”

 

夜里,马嘉祺去看望了惠美人。她年纪不算大,可是身体很不好。马嘉祺端着药碗,把药吹凉了喂给她。

 

“住长乐宫那孩子,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?”惠美人接过药碗,小口小口地喝着药,喝完皱起了眉,“这药和人生一样啊。”

 

“他不爱出来,母亲要是想见,哪天我去跟他说,让他来看您。”

 

宫女端走了汤碗,惠美人只是摆摆手,道:“你让他住长乐宫,众臣是有意见的,可母亲不反对。但你要想明白,他是丁家人,身体里流着武将的血,深宫大院,留不住他的心。”

 

马嘉祺自然也想过,不如就放丁程鑫走吧,可如今对他来说,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宫。朝中武将众多,皆视他为敌,况且丁家树大招风,难免在外树敌,他若是孤身一人离开皇宫,到时山高路远,马嘉祺也未必护得住他。

 

可说到底,还是他太自私,舍不得丁程鑫死,又留不得丁将军这个祸患。他这一生,注定无法圆满。

 

惠美人休息得早,马嘉祺怕她累,只说了一会儿话,便离开了。走到门口时,他听见惠美人低低地叹了一句:“最是无情帝王家啊。”

 

5

登基的第四年,舒贵妃生的小皇子四岁了,取名景文。小皇子很喜欢丁程鑫,常到长乐宫去玩,丁程鑫也很喜欢他。

 

马嘉祺也有了许多借口,时常带景文去长乐宫。

 

一日,景文忽然问丁程鑫,为什么以前的皇后住长乐宫,现在的皇后却住长清宫?丁程鑫想了想,说:“因为长清宫离未央宫更近啊,皇后要去看你父皇更方便。”

 

景文蹲在地上,眨着大眼睛,又问:“父皇不喜欢皇后娘娘,父皇喜欢你,我也喜欢你。”

 

前几日皇后来了一次长乐宫,问丁程鑫最近皇上都住在哪儿。

 

“这事皇后娘娘得去问未央宫的人啊。”丁程鑫无意卷进后宫女人的纷争,争来争去又有什么用,几十年后还不都是一抔黄土。

 

“丁公子,本宫就直说了吧,”皇后总爱端架子,她觉着丁程鑫没封号,却占着长乐宫,心里很不痛快,“丁公子是男人,没法为皇家传宗接代,明白了吗?”

 

念在她是皇后,又给马嘉祺生了个公主的份上,丁程鑫没直接轰她走,只是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,“我天天赶马嘉祺他都不走,没想到他都不去你那儿啊?可能是你太丑了吧,我看着都头痛。”

 

马嘉祺以接景文为由头,又来了长乐宫,丁程鑫心里有话,憋了好几天,叫碧涓把景文送回舒贵妃那儿,留马嘉祺用晚膳。

 

长乐宫的厨子不错,他在西北生活过很多年,做的菜很合丁程鑫口味,马嘉祺偶尔找借口要吃西北菜,就来丁程鑫这儿蹭一顿。

 

“你的皇后跟我说,叫我别缠着你,耽误你传宗接代了。”

 

马嘉祺一直不喜欢皇后,她漂亮、家世好,可就是不讨喜,除了宫规写着的必须要到长清宫的日子,马嘉祺从不主动见她。

 

晚上时,公公在外面扯着脖子喊,时候到了,该走了。马嘉祺躺在床上半阖着眼,叫丁程鑫把公公给打发了。

 

“在我这儿过夜,不怕我杀了你?”

 

“能死在你床上,也不亏。”马嘉祺挑起丁程鑫的一缕头发,和自己的头发系在了一起。大梁有个风俗,夫妻结婚那天要各自剪断一缕头发,系在一起,放进荷包里,意思是,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马嘉祺把他和皇后结婚时的荷包换掉了,换成装着他和丁程鑫头发的荷包。

 

“我还嫌你脏了我的床。”丁程鑫起身,想去打发了还在外面候着的公公,头上一痛,手摸上去,掉了两根头发。

 

“不小心压到了,”马嘉祺往里靠了靠,“明天不想上朝了。”

 

丁程鑫在回来时依旧背对着他躺着,嗤笑一声,道:“别让我做罪人,我们丁家人本就有罪,要是罪上加罪,将来我到了下面,没脸去见父母了。”

 

皇后不相信马嘉祺会废了她,疯了一样要从长清宫出去,宫女太监拉不住她,被刚进门的马嘉祺一脚踹在了地上。

 

“马嘉祺,你因为丁程鑫要废了我?我父亲是当朝丞相,没有他辅佐,你怎会有今日?”昔日的皇后端庄贤淑,马嘉祺不算太讨厌她,今天却好像看见一条疯狗,让人恶心。

 

“吴丞相犯了欺君大罪,已经在押往天牢的路上了。”

 

“昏君!马嘉祺,你杀父弑兄,迟早会遭报应的!”

 

“那就等报应来了再说吧,今天就先送你上路。”

 

“丁程鑫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你这种人的!”

 

6

大部分时间,丁程鑫对马嘉祺很冷淡。聊天时说不上几句话就沉默,睡觉时也离他很远,两人中间空着好大一块地方,他说时睡觉不老实,怕吵了马嘉祺,其实他睡觉从来都不动,只是害怕会忍不住去抱马嘉祺。

 

但也不是没有过好时候,马嘉祺带他去围场秋猎。丁程鑫有种回到了西北的感觉,射中了不少猎物,他拎着一只野兔的耳朵,讲起他在西北吃烤兔子的事,两人就在河边生起火,烤起了兔子。

 

这种活马嘉祺不会干,丁程鑫剥了兔子皮,满手是血,吓唬他,“兔子一会儿就来咬你了。”

 

烤好的兔子丁程鑫给马嘉祺吃第一口,火光映着他的脸,美好得不切实际。

 

“好吃吗?”

 

其实是不太好吃的,兔子肉上还沾着土和干草,可马嘉祺一想到十几岁的丁程鑫在西北会和战士们从烤兔子,喝山泉水,就觉得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。

 

烧着的木头炸裂发出声响,丁程鑫低下头,道:“哪有宫里的东西好吃呢。”

 

景文太子十岁那年,舒贵妃生了一场大病,不出一月人就没了。马嘉祺原定是要立她为后,后位空悬,对大梁来说不是好事。

 

按舒贵妃遗愿,她死后被单独安葬,不入皇家陵园。下葬那日,丁程鑫提起立后的事,皇后总归是要有的,不是舒贵妃也会是别人。

 

马嘉祺对这事不上心,丁程鑫跟相熟的大臣打听,前朝关于立后之事吵了很久,马嘉祺却一直没个明确态度。

 

“要我说,就立舒贵妃的表妹吧。她对景文好,虽然现在位分不高,但事在人为,你要是有心,就经常去看看她。”

 

马嘉祺脸色看起来很差,大概是还记挂着才走不久的舒贵妃,丁程鑫自觉说错了话,给他盛了碗粥,再不吭声。

 

“那就她了吧。”马嘉祺连舒贵妃那位表妹长什么样都忘了,可能是见过一两面,但也可能只看过画像。后宫的女人在他看来长得差不多,只有性格有些不同。以前他经常去舒贵妃那儿,一来是为了景文,二来舒贵妃懂事,不争不抢,也从不在他面前说丁程鑫闲话。

 

丁程鑫见过舒贵妃的表妹两次,年纪很小,还不到二十,长得和舒贵妃有几分相似,性子也像,安分守己,端庄贤惠,应该是马嘉祺会喜欢的类型。

 

“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样的,要是不喜欢......”

 

“挺喜欢的。”马嘉祺没吃几口饭,一口气堵着,下不去上不来,看什么都没胃口,撂了勺子就走。丁程鑫不明白他生哪门子的气,回头问碧涓:“我怎么就惹他生气了?”

 

碧涓时常夹在二人中间,处境艰难,一边是皇上,她只能顺着说,一边是丁程鑫,她更不敢直说,“想来朝政繁忙,皇上心情不好。”

 

7

那年南方战事吃紧,朝廷的银子都拨到了军营,可前线节节败退,朝中众臣束手无策。

 

“地形图,给我看看,”丁程鑫曾经看过南方的地形图,只是年头多了,很多细节记不清。他拿着地图分析了一会儿,让马嘉祺给他讲了一遍那边目前的情况,心里有了大致对策,“仗可以打,一定会赢的。”

 

丁程鑫大致分析了南方的地形和我军强弱点,制定了两套作战方案,但具体的执行需要视情况而定。

 

“把这封信送到前线去,主帅看见自然会明白。”丁程鑫虽不爱读书,但精通兵法,即使远离战场多年,他也有信心,朝中所有武将与谋士加起来,在作战部署上也一定比不过他。

 

只不过马嘉祺已经很少需要他了,这些年大梁虽然太平,但边境时常有小规模战争,朝中有新的将军,依旧会保护着大梁。他希望这是唯一一次能帮到马嘉祺了。

 

“我不是为了你,是为了大梁百姓。”

 

马嘉祺望着丁程鑫的背影,想起他把佩剑送给景文的那天。

 

“这把剑陪我出生入死,如今我做不成将军了,那就希望这把剑,能护你平安。”

 

西北的月照不亮京城,西北的魂也留不在京城。

 

8

“小丁将军在西北,一定很自由吧?”

“京城应该是不如西北好玩。”

“大梁的将军是不需要向皇帝行礼的。”

“我不想上朝了。”

“丁程鑫,下辈子你我生在寻常人家,再见吧。”

 

“我真的是第一天进宫!”

“你要是让我住在长乐宫,那我得跟父母商量商量。”

“你是皇帝,要以大局为重。”

“马嘉祺,我宁愿去做孤魂野鬼,下辈子也不要再遇见你了。”

 

景文登基后,按例要请史官为先帝在世事前朝后宫诸事撰史,写到有关长乐宫的事情时,史官久久不能落笔。后来,景文说,长乐宫一直是空着的。

 

End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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